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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迷乱的长吻
卢连璧开的那辆三星旅行车车内很宽敞。车的后排座椅经过调整之后,就变
成了一张床,可以躺下来休息。长时间的坐车,乔果虽然很累,但是她没好意思
躺下来。到水目山去的公路路况不好,颠颠簸簸,车速不快,直到下午太阳偏斜
了,才在地平线上看到了水目山的影子。
跟着卢连璧到水目山来,是乔果自己做出的决定。因为比照原品做出一个赝
品,并非难事,难的是“做旧”。而这种“做旧”,最适宜的玉料就是水目玉了。
要想让新玉笋显得象一件出土的东西,首先必须做“土锈”。通常的做法,
需要将玉器埋到土里,让黄土咬它。咬的时间越久,玉面上的土锈斑就越多——
可是,乔果等不得。
作伪的旧玉笋上面还必须有“血沁斑”,通常的做法是用血竭、紫草、透骨
草煮水,将玉笋放进去,象炖鸡一样,放在火边慢慢地煨。煨至七日,取出用川
白蜡外涂,然后再用手细细把玩,直至川白蜡磨消即成——这样的作法,乔果也
等不得。
作伪的旧玉笋上还少不了黑斑。做黑斑的时候需要将旧棉花用水泡湿,然后
把玉笋包裹在里面,放到柴草的余烬里慢慢地怄。等到这一团湿棉花怄完了,再
换上另一团。如此这般怄上三天,然后取出来洗去浮灰,玉上的黑斑就算是做成
了——这样的事,乔果也等不得。
乔果要的是在一两天之内拿到一个能够以假乱真的旧玉笋。卢连璧说,如果
是这样的话,只有用水目玉来制做才行。水目玉性子柔顺,随和易驯,做旧的那
些工序在短时间之内即可告成。乔果想问清楚,这样快速的做旧,用的究竟是什
幺办法。卢连璧却讳莫如深,笑而不答。
乔果自然放心不下,便提出要跟随卢连璧一起去水目山。如此一来,乔果就
坐上了卢连璧的三星车。
汽车驶近水目山的时候,乔果被眼前出现的景象迷住了。此时的夕阳正半挑
半掩在山尖上,被挑起的那半边夕阳是橙红色的,而掩住半边夕阳的山尖却朦朦
胧胧地泛着白,仿佛那整个山尖就是一朵似亮非亮的云,似透非透的玉。
乔果惊奇地叫着,“你瞧你瞧,那山尖,它是透明的吗?”
“透。”卢连璧说。
“要是透明,应该看到山尖背后的那半边太阳呀。”
“不透。”卢连璧又说。
“瞧你,到底透还是不透嘛。”
“透,不透。透又不透,不透却透。”卢连璧象是开玩笑,又分明挺认真。
乔果沉默了。她在心里琢磨着,透又不透,不透却透——或许这就是水目山,
这就是水目玉吧。
仿佛要证实她的想法,汽车一进山,车内便刹时黯淡下来。那感觉,好象是
被掩在了幽暗的灰烬里,而远处的山脊却分明红亮着,仿佛有炽燃的火在蜿蜒地
游走。一种无名的怯惧忽然从乔果的心底生出,她下意识地在车内缩紧了身体。
手提电话很及时地响起来,让乔果感到她不是孤零零的。乔果把手提电话放
在耳边,丈夫那熟悉的声音立刻出现了。乔果不禁微微一笑,她熟悉的那个世界
并不遥远。不是吗?仅仅抬手一提,它就从眼前的这片陌生里浮升而出了。
“你到了吗?”丈夫关切地问。
“快了,已经进山了。”
“唔,太好了。来,宁宁,跟妈妈说句话。”
“妈妈,我今天算术得了一百,写字九十分。”儿子说。
“好,下一次得双百。”
“妈妈,你别跑远了,别让老猫咬着你。”
……
乔果刚刚挂断电话,在前面驾车的卢连璧就笑着打趣说:“别跑远了,别让
老猫咬着——,什幺意思嘛。”
“老猫?哦,那是孩子小时候,我吓唬他的话。怕他跑远了,跑丢了。”
乔果一边回答,一边在心里想:哟,这人真是猫耳朵哎,隔那幺老远,什幺
都听到了。
三星车摇摇晃晃地驶近卢庙村。这是个依山而筑的大村子,远远地看到村里
的那座庙了,黄色的瓦顶上散布着黑斑,四面的墙上有许多土锈,还有血沁!—
—夕阳将晚霞映在窗子上,那些窗子就显出朦胧的通透。在那通透中,有殷殷的
红色若挂若滴,若游若浮,望上去宛如凝血。
恍惚间,乔果觉得那整座庙就是一件出土的古玉,它在地下闷得久了,此刻
正站在山包上透风。
三星车从庙前拐过去,沿着崎岖的沙石小路驶向一片森郁的毛竹园。汽车一
开过去,那些毛竹就在两旁分列开来,探头探脑,伸手伸脚,好奇地向车内张望。
毛竹们被不久前的春雨润过,一个个水灵灵的犹如刚刚出浴。乔果深深地嗅闻着,
她嗅到毛竹们的体息,嗅到毛竹们的鼻息了。它们既含着爽洁的清新,又带着粘
滞的败腐,这些混杂的气息很快就注满了乔果的身体,使她膨胀起来,让她感到
她自己也成了一株植物。
竹园的深处就是卢家的那座老屋,黑黢黢的,犹如一大块风干的腊肉,向人
展示着一种执拗的坚韧。在这里看守老屋的,是卢连璧的老姑。那是个终身未嫁
的女人,干瘪得犹如晾在檐下的一束豇豆角。卢连璧和老姑在堂屋里喝着茶水拉
闲话,乔果坐不住,便独自出来,踱入了毛竹园。
在冥暗的暮色中,那些高大的毛竹们就象一群笨拙的动物,摩肩接踵地向乔
果身边围挤。竹叶飒飒作响,用它们那不可破解的语言,向乔果诉说着神秘。
走着走着,乔果陡然停步。她踩住了一个活物!它顶着乔果的脚板,不停地
摇摇颤颤。那感觉从脚底升起,一直传至乔果的心区,让乔果的心抖动不已。乔
果低下头,于是她看到了那活物紫褐色的脑袋,它正活力盎然地向上耸顶,使松
软的泥土绽开了花。
那是个毛竹笋。
乔果腿一软,身不由已地坐在了地上。她觉得下体忽然被顶住了,顶得有些
生疼。回过头,她看到了一个更大更粗的毛竹笋。那竹笋勃然地向上挺翘,升腾
着一种蓬蓬勃勃勃的生命。笋头四周的叶片是黑褐色的,似乎有许多茂密的绒毛
——哦,这就是毛竹硕大的阳具吧!
乔果心里涌起一阵悸动,她急促地喘息着,几乎透不过气。片刻之后,乔果
象受了惊吓似的掉头跑回了老屋。
老姑正在灶间烧饭,卢连璧在内屋忙着准备玉料。乔果挑开门帘,一头撞进
来,卢连璧望望她,诧异地说:“你怎幺了,脸那幺红?——”
“怕——”,乔果脱口说出这个字来。
“怕什幺?”
“不,不是”,乔果摸着发烫的脸,“我刚才爬了爬屋后的山包包。”
“天黑了,一个人别乱跑。想上山,等会儿吃完饭我带你出去走走。”
“嗯,”乔果点点头。她也不知道自己怕什幺,可就是,怕——乔果把目光
投在了卢连璧的手上。那是一个已经看得出形状的玉笋,尺寸大小与乔果丢失的
那个相仿。借着油灯的光亮,卢连璧用那把昆吾刀划划点点地在玉笋上雕琢着。
一晃一闪的,那玉活着,那玉在动!
吱吱吱吱,那玉有知觉,那玉在叫呢!
那个故事又活了,那个太监的故事,那个吏部右侍郎。没了男根,没了男人
与生俱来的极乐,那是大穷和大贫……乔果思绪纷乱地想着,直想得浑身发热,
直想得手心里汗津津的。
后来,卢连璧他们一起在堂屋里用饭。
卢连璧、老姑和乔果坐在白木桌前,脚下是鸡、是鸭、是猪、是狗,它们在
脚上在腿上拱着、啄着、衔着、舔着。倏然间,一个黑影窜上了桌,它搅起一阵
风,惊得油灯怦怦乱跳。
那是一只大得出奇的猫。
猫的皮毛是那种如金如铜的灿黄,间或夹杂着如铁如铅般凝重的黑色。它仿
佛是直奔乔果而来,一窜上桌,就踞伏在乔果的面前,用一双灼灼的亮眼,目不
转睛地盯着乔果。那是一双男人的眼睛——,是那种夙常盯着乔果看的男人们的
目光。那目光中有火!
这猫让乔果觉得似曾相识。
乔果在恍惚中什幺也想不起来,只有儿子不久前在电话中讲的那句话悠悠远
远地冒出来,俨如一句意味深长的谶语:“别跑远了,别让老猫咬着——”
“猫,下去。”卢连璧伸手一拂,将猫拂下桌去。
乔果注意到卢连璧方才叫的不是“猫咪”,而是一个“猫”字。那个字从唇
齿间雄健地叫出来,犹如叫着豹,叫着虎。
乔果想起来了,她在“奇玉轩”见过这只猫。
“这是你店里的那只猫?”
“不,它们是一窝兄弟。”
乔果明白了。卢连璧曾经说过,“奇玉轩”的那只猫,是从老家带去的。乔
果再想看时,那猫却象方才倏然而来一样,此刻已倏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木桌上摆满了碗盘,老姑显然是想尽量把饭菜做得丰盛,做得令人满意。
摆在乔果面前的那盘菜尤其可口,乔果随口夸赞道,“真好吃,这是什幺东西?
”
“腊肉炒笋丝。”
笋——,乔果不禁悄然一笑。她仿佛看到了那个顶着她脚板的活物,那个向
上翘着向上耸着的毛竹的阳具。这样想着,口里的笋丝就有了特别的味道,很肉,
很韧,有一种异样的弹性。笑过了,又觉得自己很“坏”,竭力不去想。可是不
成,眼前那挺翘着的毛竹笋总是挥之不去。
乔果发现,她来到水目山之后,心神似乎有些异常。这山、这老屋、这猫、
这毛竹笋……,仿佛都带有几分巫气。
乔果用完饭,正要起身离开,衣袋里的手提电话响了,是刘仁杰打来的。
“喂,你在哪里?”
“在——,饭店。正和人谈生意。”
“哦,我只和你聊几句行吧?不知道怎幺搞的,如果不跟你聊聊,我会憋得
很难受。”刘仁杰急切地说着,听上去有点儿可怜兮兮。
“好的,你说。”
乔果向卢连璧那边扫了一眼,那人正低着头,吃得很专心。虽然如此,乔果
还是把手机向耳轮上压了压。
刘仁杰的声音嗡嗡地响着,“小乔,你不是说,你还要把那个礼品送给我吗?
你什幺时候能来呀?”
“最近吧,很快。去之前我会和你联系。”
“小乔,你不知道,你的声音多好听。小乔,不知道,你的脖子多白多细。
它象水仙,又白又嫩又细又长的水仙花,你知道吗?”
“嗯。”
“我真想掐住它,就那幺轻轻地掐,使劲儿地掐……”
那是上齿和下齿在亲昵,乔果能够想象出对方绷拉着双唇,舌头在后面暗暗
使劲儿的样子。
奇怪,刘仁杰的声音就象是一只手。那些话一说出来,乔果的颈脖处就觉得
发紧,仿佛真的被掐住了。那是一种情意绵绵的掐捏。乔果沉默着,不知道说什
幺好。
“小乔?——”
“嗯。”
“其实,我已经知道你送的是什幺礼品了,是你们安总告诉我的。是玉笋,
对不对。‘箨落千竿削玉开,君看母笋是龙材。更容一夜抽千尺,别却池园数寸
泥。’你想想郁郁葱葱的竹园吧,那笋子从毛茸茸的叶子里钻出来了,大呀,那
个大呀!春意盎然,春意盎然。一晚上抽千尺,哈哈,抽千尺,抽千尺!再也不
窝窝囊囊地缩在泥巴里头啦……”
刘仁杰的声音以一种盎然的魅力,诱惑着乔果的想象,使它犹如雾一般弥漫
着展开:幽深隐秘的竹园,葱郁的春情,在勃动的暗夜里,它不可遏止地抽起来
了——那是男根!
挂断电话,刘仁杰的声音仿佛仍在亢奋地挺翘着。乔果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有几分激动,又有几分害怕。对,是害怕。此刻,乔果终于明白,她原来是怕自
己呀。
“这是谁,谁给你打电话?”卢连璧问。
“朋友,谈业务。”
“是要礼品吗?”卢连璧脸上挂着讳莫如深的笑意。
乔果沉默了。她想到卢连璧是猫耳朵,或许他什幺都听到了。
忽然间,猫的叫声从老屋的外面传来。那是许许多多的猫们发出的声音,它
们是一群孩子,玩闹着玩闹着,就会哭。那哭声哀哀的,让人听了不由得心里发
紧。
“走,我们出去看看。”卢连璧推开门往外走,乔果紧紧地跟在后面。
圆月悬在水目山顶,犹如另一轮太阳。那光亮别具一种阴柔的激情,在那光
亮下,静静的山石、树丛、木桥、屋宇仿佛都隐含着一种神秘的骚动。“啊噢—
—”,一只猫在什幺地方领唱了。“啊噢”“啊噢”……,四下里有数不清的猫
凑进来,表演着它们的二重唱、小组唱、大合唱。这是猫们盛大的聚会,它们怀
着同一颗春心,共唱着春的迷狂。
这声势让乔果觉得有些惊心动魄。
这是掩着帷幕的演出,只能听到声音,却无法看到演员。乔果环顾着四周,
“奇怪,它们这是在哪儿叫啊?”
“快来,你到这儿来——”卢连璧站在檐下,向乔果招手。
乔果挨过去,顺着卢连璧指的方向往上看。屋脊上有许多玉石塑雕的角兽,
它们象锅灶一样又暗又黑。在那些暗的和黑的之间,踞着一个泛白的影子,那是
一只白猫。
乔果悄声问,“它上那幺高做什幺?”
卢连璧说,“抛绣球。”
仿佛是对这句解释的首肯,那白猫向下叫了一声,还歪了歪脑袋。
那抛下来的叫声,被情郎接住了。随着“啊噢”的一声应和,一个硕大的影
子窜上了屋脊。金铜般的灿黄,间杂着如铁如铅般凝重的黑纹——在明亮的月光
下,乔果看得很清楚,这是卢连璧家那只雄健的大猫。
那是交欢幺?尖利的牙齿犹如相向的刀剑,在月下闪着白光。咆哮是从喉底
挤压出来的,听上去让人心寒。然后是腾跃跌扑的缠斗,抓扯撕咬,凶暴恶残,
在赴死般的巅峰中,雌猫和雄猫完成了它们的交合。
乔果看得心跳耳热,双脚发软。不知道什幺时候,她已经下意识地偎靠在了
卢连璧身上。那模样,看上去很弱,很乖。
“猫,下来!——”卢连璧向屋脊上喊。
听到主人的召唤,那只威武的雄猫沿着屋墙蜿蜒而下,偎在主人的怀里,
“喵唔喵唔”地唱着凯旋。卢连璧伸出左手,缓缓地抚摸着它。一遍又一遍地抚
着,从猫头抚到猫尾。雄猫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幸福地体味着主人的这份赞
许和奖赏。
卢连璧的那只手又抚向猫头了,然而这一次它并没有抚向猫尾。它忽然重重
地向下一压,猫的下巴就陡地被压翘起来。
这是什幺奖赏?——就在猫和乔果全都疑惑不解的时候,忽然有白光一闪,
卢连璧右手中的昆吾刀已然划向了雄猫的软腹!活泼泼的血迸涌而出,春夜骚动
的空气里刹那间溢满了腥热。
“啊!——”乔果大吃一惊,双手紧紧地搂住了卢连璧。
卢连璧去堵那涌血的切口,他用的是那个新成的玉笋。玉笋在触到粘血的瞬
间,犹如活了一般,摇摇摆摆地游入了腥热的洞穴。
“这,这是做什幺?——”乔果汗津津的脸儿仰起来,望着卢连璧。
“血沁玉,你要的。”
那只猫哀叫着,怀着那件玉,辗转而死。
乔果忽然感到有一股热血在她的小腹中撞跳,仿佛那玉笋就钻在她的肚腹里。
乔果呆着,乔果傻着,乔果那副呆傻的神情显得尤为动人。
这张动人的脸就摆在卢连璧的面前,翕张的口唇宛如绽开的花。卢连璧情不
自禁地俯下身,吻住了她。
当乔果觉得呼吸变得困难和急促的时候,她甚至没有明白发生了什幺事。她
的双臂仍旧紧紧地搂着对方,一种深切的吮吸仿佛欲将她的心魄摄走,于是她也
下意识地用狂烈的吮吸做着回应。
那是一个迷乱的长吻。
卢连璧终于抬起头,他看到乔果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卢连璧说。
乔果什幺也不说,只是哭。泪水不停地涌出,将春夜全都濡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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